癸卯年秋葬先嚴於嘉義縣六腳鄉公墓,而奠以文曰:
嗚呼!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恨。追悔莫及,我無法自己地完成這篇祭文。
我記得大學時某天我從糖廠搭公車準備到嘉義然後再轉臺北,上車之後有位小姐從後車廂走來笑著問我;
「你是不是李建次的兒子?」
我愣了一下「嗯,我是大兒子」
「你跟你爸真的好像,我一眼就認出來,我是你爸爸農專的同學,他人真的很好,我們都很喜歡他,所以一直推舉他當班代。」
父親喜歡閱讀,在祖父的小孩中也是天資最聰穎的一個,父親曾說起小時候放牛的故事,他一邊放牛一邊讀書,就讓牛自己吃草,他在牛背上看書,初中畢業時父親的第一志願是師專,無奈因些微分數而落榜。
「那年的作文題目是良師興國,我沒有寫好!」
為了減輕家中負擔,父親考進了南光中學,那是台糖的子弟學校,當時在畢業後即可進入糖廠就業,在那個年代能考進南光就讀的學生也都是一時之選,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家族自曾祖父起便與台灣糖業有密切關係。父親雖然沒能當成老師,我卻幫他完成了心願,這可能也是冥冥中的安排。
任職於台糖蒜頭糖廠的父親好學不倦,當上股長之後還想繼續進修,我讀高中時父親也在嘉義農專進修,他下班之後就開始溫習課業,然後騎著他的Kawasaki機車到嘉義農專的農藝科讀夜間部,父親當時非常用功,也會在下班後朗讀英文課文,老實說我根本做不到,大概也是因為如此,現在自己在學校教授碩專班時都以較為浪漫的方式對待學生,總覺得半工半讀的社會人士很值得欽佩。我雖然有博士學位,就讀的碩、博士也都是世界百大的名校,但是我的求學歷程其實並不順遂,因為父親的鼓勵與放任,自己才能僥倖的有今日小小的成就。
父親是個工作狂,小時候父親在台糖的鰲鼓墾殖處擔任主管,他生性勤儉因此一開始以機車代步,從糖廠的家中到鰲鼓大約需要四十五分鐘的車程,鰲鼓農場旁有一個空軍靶場 (北港溪出海口,水溪靶場) ,當時空軍各聯隊的夜間訓練均使用照明彈,科技遠較今日落後,偶爾照明彈會落入防風林內引起火災,父親有時到家後接到火警通知又會馬上返回鰲鼓帶領同仁與空軍弟兄一起滅火,母親經常抱怨父親的過於盡職負責。
小時候我們三個小孩聽到機車聲就會靠在窗邊等父親,因為我們知道父親回家了,我們會高興地喊爸爸你回來了喔!我們從農場搬進糖廠的工廠村一開始是住在日式平房裡,日式平房的窗櫺鑲嵌的是毛玻璃,父親會在毛玻璃上用鉛筆畫上表格,誰的表現好就會畫個圈圈,我們姊弟三人經常為了那些圈圈而努力,那是我學齡前及小學階段的回憶,如今想來舊事填膺思之淒梗如影隨形逼取便逝。
我是家中的black sheep,弟弟的個性跟父親一樣篤實,姊姊做事負責,我則是想法異於他人,父親也不覺不好,我在英國讀電影碩士時,每當父親的同仁問父親,父親總是答「我也不知道我兒子在英國讀什麼,就是讀碩士,好像跟什麼藝術相關的。」,這類的回答一直到我負笈至澳洲讀博士也是如此。父親個性勤儉、實事求是,某方面而言我與他大異其趣,但後來想想卻又覺得自己也像是父親,只是實事求是的角度不太相同罷了。
人們經常說要活在當下,但絕大多數的人們不是緬懷過去就是遙想未來,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真的活在當下的人有如鳳毛麟角,父親年過七十五歲之後偶爾開玩笑說「將來就燒一燒撒一撒!」,他生性隨和也喜歡大而化之。父親在我高中時買了第一部車,西班牙SEAT車廠生產的Malaga車款,是一部樸實的國民車,但搭配的是德國保時捷的引擎,SEAT車廠之後被德國福斯集團併入,可惜的是之後退出了台灣市場,最近更宣布不再生產汽車了。
父親的Malaga行駛了數十萬公里 (其實我猜可能破百萬公里) 即使曾遭遇水災但未傷及引擎及機電部分,父親依舊樂在手排國民車的氛圍裡,因此從未想過換新車,他的同事竟已換到第三部車,保時捷的引擎真的是人類工藝上的一大光輝,現代人喜歡強調環保,父親將一部車完全使用才是真的環保,也才是真的活在當下。父親雖然生性勤儉,但對於家人及朋友很慷慨,尤其是對我們姊弟三人更是如此,我是家中最花錢的一位,如果沒有父親的支持,我也不可能順利完成學業及家業。
父親生性耿直誠懇,在退休之後因為孚眾望,被工廠村村民推選為村長,任內積極改善困擾糖廠工廠村已久的水患問題,過於負責的父親曾在颱風夜獨自一人堅守在抽水站,畢竟當年的糖廠就是毀於納莉風災,那是糖廠的一大傷痛,也導致蒜頭糖廠因此毀壞,擔任村長的父親勇於任事,但從不犧牲自己的原則,對於父親而言這不是滄浪之水清兮滄浪之水濁兮的問題,也因為不想在政治圈中浮沉,擔任一任村長之後,父親選擇急流勇退,但是村民們並沒有因此讓父親清閒下來,他們又推舉父親擔任糖廠媽祖廟配天宮的主委,這主委一職父親擔任了數屆,一直到身體逐漸負荷不了才卸下主委職務,父親任內除了完成了糖廠配天宮的重建,也成功的解決了與糖廠的土地租賃問題。
我在二十餘年前曾在福建莆田旅行,也曾在媽祖祖廟向媽祖報告父親的這些工作事項,父親走得很突然,但留給我們一個月好好思考,之後他並無病痛地走了,我總覺得是媽祖體恤他,讓一輩子操勞的父親離苦得樂蓮步輕移地踏上往生之路,上週四我兒拿著訃聞問我「這是阿公的功課嗎?」,「對!阿公已經把功課寫完了。」我回答。
我生性駑鈍,體質也不屬靈,但卻在父親往生前後數度經驗到父親其實就在身邊,也因為父親的庇佑得以免於一場可能的劫難,我才知道所謂的冥冥之中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在youtube的台糖官網中有一段紀錄片描述父親的過往,題目為 (14) [兒孫滿糖 記憶傳承]得獎影片-04 工作。路-李建次 – YouTube。父親並沒有走,您依舊是我們最摯愛的父親!
未盡人子之孝,徒留風樹之悲,嗚呼,紙短情長,言有窮而情不可終,乾坤朗朗我們送您至此,來世您依舊是我們最摯愛的父親!嗚呼哀哉,尚饗。
不孝兒昱宏泣拜